痛并幸福着
我们的生活一直平淡无奇，没有想到她的离去会使我如此悲痛。我们之间从未言爱，原本结合也并不因爱。 只是好友小刚和咪咪介绍，只是一句说长得“象《火红第五乐章》女主角”，只是彼此一见面相互并无什么反感，便互道一句：都这么大岁数了，你能凑合我也能。这一“凑合”就是三十一年。细想想，这可能是婚姻转变成“亲情”了吧？我与父母兄弟姐妹真正住一起生活的日子不过二十几年，跟老伴的日子已经三十一年，应该是因为漫长的厮守，使彼此对对方已然成为一种习惯，没有轰轰烈烈，没有柔情浪漫，只有平淡无奇的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。我的事业，从一个念头到开始一步一步实施，事业上的每一点一滴的进展，只有她能懂得喜悦；我们的家，从里仁街大院一砖一瓦垒砌的小厨房到北郎中苗圃买来的葡萄树，生活上的种种小小改变，只有她能理解为幸福。如果不是病魔，我想，白头偕老是自然的事情。
象所有的夫妻一样，我们也吵架，而且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，有时也会吵得“一地鸡毛”。现在回想，都是为了我，没有为她自己。她是为关心我才埋怨我，是为我的不争才迁怒我。
她走了，这次是出远门，永远的远。然而，我每次外出回家，钥匙插进门锁的时候还觉得她正靠在床上，等我回来给他注射胸腺五肽，门缝一开立刻就反应过来这屋子里已经没有她了......... 看到她用过的氧气瓶、轮椅、方便马桶、催眠仪、注射器、假发套，就看到她坐在那里艰难地吸氧，心里立即阵阵发痛！有时半夜醒来时，还感到她在象平常半夜那样叫我：老哥儿啊，醒醒，跟我说说话儿……我起身攥着她的手：老伴儿不怕，有哥在咱一起扛，咱绝不认命！忽然发现只有我自己的手在抓空气……
其实我什么也帮不上，我心里比她更无奈。看到她在最后的三个月急剧消瘦成皮包骨头，逐渐连走路、翻身都没有力气时，我心已绝望但嘴上仍然在喊：“老伴儿，咱一定不能放弃！科技很发达，一定有的是办法！”
我不信神佛，可是我现在多么希望有神、有鬼、有幽灵！我有时候给她上柱香，跟她说话时想象幽灵就在头顶，心想高高兴兴地告诉她：老伴儿，今儿有好消息。可话到嘴边却无法成句，想说的话却变成了老伴儿啊，可怜的老伴儿啊……。潮白河畔是她经常练习抗癌气功散步的地方，我常常陪她练到天黑，我似乎看到她朦胧的人影远远走来，我会打开手机的电筒，朝着她划大圈为她引路……。我甚至有些怀念那些吵架，怀念那些在各医院奔波的日子！
当最后医生建议终止抢救，我最后跟她告别时，我都觉得她还有意识，我都不想说老伴儿永别了这句话。让我签字的单子上列出了一大串共19种病症，每一种都足以让人恐怖和痛苦，而这些怎么能都加在她一个人身上！她是在怎样的痛苦中挣扎和煎熬着啊！可我仍在骗她：哥在你身边呢，咱不会分开的！这时候我看到她右眼角有一滴眼泪，慢慢地流在她那已经毫无表情的脸颊上！我知道她还有意识，我的心突然更加悲伤。她是个非常要强的人，从2008年4月发现确诊，一直到2013年1月8日临终这滴眼泪，之前唯一的一次看她哭，是有一天她坐在轮椅上用笔记本电脑，看到我在QQ里给她的一段鼓励的话和我自责的一段陈词： “我可怜的老伴！哥对不起你，委屈你了，你跟哥这辈子没有享福，是哥没本事，连累你受委屈。好容易熬到好日子来了，可你却没有力气享受。病痛时时刻刻折磨着你，我却无能为力，我的心都碎了！老伴啊，我知道你现在受的苦，无论如何，你不能扔下我走了，一定要跟我一块儿抗争！我们还有好多事儿没有做完，还有好多未知的命运我们要一块儿迎接，包括奇迹！老伴儿加油啊！哥就是你的靠山！哥不让你倒下！不管有多难的坎儿，哥就是扛也要把你扛过去！”
这是因为有一天的后半夜里，她仍象往常那样剧烈咳嗽，喊我扶她坐起来。一般要连续咳嗽五分钟，才慢慢缓解。过了一会儿，她可能以为我又睡着了，轻声喃喃自语： “唉，这口气，怎么这么难咽啊…… 不行，我，不能，死在医院里…… ” 听到她的话，我完全能理解，因为我每天眼睁睁看着她在受罪，但我无言以对。于是第二天一早我就藏起了所有的安眠药片，并在她QQ里留下了上面的话。
刚看完第一句话，她就已泣不成声了。这是我们一起的30年来我第一次看到她这么悲伤地哭，为自己哭（以前只有看电影看小说，为故事中人）。我从轮椅背后扶着她的双肩，我们抱头痛哭，我说的还是那QQ里类似的话。她这时反过来劝我，“别难过，你要是这样，我更难受了！我听你的，绝不放弃！”有时候我不敢想：她临终的最后一滴眼泪里也有埋怨：你不该不放手，我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承受这19种恶疾的折磨！
每每想到是我平时对她关心不够，没有早点发现……更是恨不能“穿越”也成为有朝一日能实现的科技成果，让我回去弥补…… 尽管她是流着泪走的，但我有理由相信她的泪水中不仅仅有悲伤，也一定有幸福和宽慰，因为在她能走路的四月底和五月初，我说服了她陪我去完成拍摄任务，我带着冰袋和注射器，带她在三个礼拜游遍了大同、苏州、甪直、同里和南浔，也算是了却了她一个一起旅游的梦想。最后的三个月她逐渐不能走路，逐渐生活不能自理，我毅然谢绝了所有的拍摄工作和应酬，决定全天候在家照顾她。
听到她和闺蜜电话中得意地说“他现在是全职护理”，看到她能够这样高兴，我也非常欣慰。最后这半年，是我们这三十年生活里精神上压力最大最痛苦，但感情上最幸福最亲近最懂得按分秒来珍惜的时光。我庆幸在我意识到即将失去时抓住了这个最后的机会，尽我最大的努力让她感受到了家的温暖，让他感受到了我就是她最亲的人。
她是个极其要强的人，以至于很多好友一直不知道她的病况，知道之后要看她她也坚决回绝，她只想让人们记住“火红的第五乐章”，而不让人看到她与病魔抗争的“终曲”。只有二妹芹和四（义）妹元（三妹蓝一周前看完姐姐刚回美国）瞒着老爷子，还有她两个发小兼闺蜜勋章和丹萍，还有她和女儿的共同好友容，在她临终前已无法拒绝的情况下，才得以见到最后一面。告别仪式上，也只通知了少数至亲、挚友和同事。感谢小刚和咪咪，是他们把李萌带给了我。我没能通知到他们，我把我替他们给李萌献的花圈放在了好友花圈的第一个。她最好的老同事老苗因知道得太突然，悲痛得几乎无法控制情绪。他们痛惜她的年轻，她的才华，和她的自我封闭。
最近在敦煌莫高窟，看着庞大的窟群，浩瀚的壁画，令我震惊的不只是古代的文明和艺术，还有对生命的感悟，这些文物所承载的，不正是对永恒的生命，和生命的永恒最完美的解释吗！尽管它们斑驳了、褪色了却不会湮灭，它们的气息永远在那里存活，历经多少个世纪都不会改变。每天与敦煌研究院的工作人员同乘班车，看着他们的背影肃然起敬，一代又一代的敦煌人，用他们毕生的心血和生命在破译文明的密码，也是在破译生命的密码。我们每个人渺小的生命，只要活得真实，活得忘我，活到了别人的生命里，那么他（她）就是永恒的，也会是幸福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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